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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民文学新佳作王剑冰塬上春日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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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篇

这是我在塬上度过的第二个春天了,去年来时只赶上个末尾。

塬上的春天比下边来得要迟一些。但是好饭不怕晚,你要是这个时候来塬上,就会看到不一般的景象。

寒冷早已退却,到处散发着一种湿润的气息。连阳光都有了这种气息。这个时候,三道塬上的每一块土、每一个皱褶都在打开。不定哪里,就会钻出一个小小的生命。你会听到吱吱零零的响,那是拔节的声音。整个的塬,所有生命都在拔节。就像农家女孩的日子,无数憧憬在闪,无数丰盈在动。你就看吧,这里那里,到处都在起变化。昨天一个样子,今天从地坑院上来,就又变成另一个样子。微风中,你看着土布衫子样的塬,一时间缀满了深深浅浅的黄、蓝、粉、红。

渐渐地,你闻到一种香,一种似有似无、说不出什么味道的香。这种香没有桂花那么浓,没有女贞那么黏。这是一种幽香。我问塬上的人,是什么发出的味道,他们竟然没有感觉到。我才明白,他们在这种香里沉浸得太久了。后来发现,这种淡淡的、甜甜的香,就是从一个个地坑院以及周边散出的。这种味道属于北方,说白了,就是塬上的味道。

还会感到一种惊奇,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鸟,好像是一夜间来的。它们把春天的快乐,写满了山塬的天空。

塬上人早已熟悉了鸟的叫声。该逗孩儿的逗孩儿,该睡觉的睡觉。啥时候一阵小风刮过,才想起那些鸟来。鸟在塬上总是很随心,很舒展。你看,那些鸟从天上跌下来,眼看就要跌得头破血流,竟然一扭身,挓挲着翅膀又旋了上去。很多鸟都会玩这样的把戏,有的像一块土坷垃直直地向你砸来,你都想着躲闪了,它却猛然现了原形。它们恣意得很呢。有些鸟喜欢群聚,树叶子一样,呼啦啦从树上刮下来,又呼啦啦地还原到树上。

我最初听到鸟叫天还没亮,一只鸟在靠近窗外的梨树上把我叫醒了。我开门出来,紧贴着窑屋轻轻走向过道。它果真没发现,只顾在那里叫,好像这个坑院是属于它的。

我上来坐在一块靠近坑院的老树疙瘩上。这个时候你就听吧,满塬都是鸟的叫,像小学在晨读,像剧团在练声,还像是在赶露水集。那个热闹!简直热闹成一疙瘩蛋了,跟年夜塬上的鞭炮有一比,但是并没有聒噪感,反而让人有一种兴奋。你要是只鸟儿,你也加入进去了。

各个坑院各棵树上都有鸟叫,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鸟,仔细听的时候,会发现其中的特点。你能听出它们的性情、它们的语调、它们之间的意趣。

一只鸟尖着嗓子在拉腔:咿——咿——咿,那边有一只亮着嗓子随和:吔——吔——吔。一个压着声音问候:咋啦,咋啦?接着是一个沙哑的回应:不咋,不咋。有的很干脆又很亲切:你吃啦,你吃啦?那边回答:没有,没有。有的鸟很能让舌头绕弯,那拖着的长音像是懊恼和埋怨:你要把人急死哩,你要把人急死哩!下边你等着,还真的跟来一声不紧不慢的闷音:别慌,别慌……

这些都是同一类鸟吗?不见得。但是在这群鸟大会上,你听见的鸟声怎么就那么默契?

有些鸟叫的声音,像是谁的布衫子被树枝挂住了又猛地一扯,很清脆,又很拖延。有的声音像是往瓶子里倒玉米粒,扑扑叮叮的,扑叮得人心里痒痒。有的声音像老婆儿咳嗽,咳又咳不出来,听着都为它着急。

春天的鸟儿一准儿在恋爱。它们也是有感情的,知道像人一样,该主动就主动,该配合就配合。不过,也有失意的,这是自然界的自然。我是在夜晚获得这个秘密的。两只鸟没有在一块儿,中间隔着好几个坑院。有一只离我很近。它们都把坑院里的人忽略了,或者说已经顾不得许多。

这边的看来是主动搭讪的,但不知为什么不到另一只的跟前去。开始还不错,它刚说完,那边就回应了。但回应的声音没有它洪亮。我先以为是它的声音在远处的回音,后来才分清楚,那是另外一只。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还可以,让人渐渐忘了那是鸟语,竟感觉听懂了话语的内容,而且听得真真切切。不过,不久便听出了问题:这位说完以后,那个回应消失了。为什么消失了?难道哪句不合意就不想说了?或是飞走了?你听,无论这位如何重复着那声亲昵,那边就是不再有声音。这一个为了召回那个声音可谓耐心至极,它叫得有些拖音,甚至有些沙哑。我都有些感动了,你看它刚才还是柔情盈怀,现在却伤感满腹了。

它还在沙哑而吃力地叫着。又叫了好一阵子,突然停止。最后的声音在夜空划了一圈,在哪个地方消逝。像关掉了开关,整个世界霎时静寂,静得有些苍凉。

这些天,我对于鸟鸣格外敏感。在东凡塬,我听到了一种新奇的鸟叫。像是布谷,但是布谷鸟一般是芒种时节才会飞来。我说,这不是布谷吧?他们问在哪里。振宇说,我也听到了。于是都支着耳朵。

老赵说,哦,是咕咕。咕咕是什么鸟?朋娇说,俺这里就叫咕咕。老赵说,这鸟叫的声音会改变,三月就这么叫:咕咕,咕咕。到了五月,叫声就成了咕咕——噔,咕咕——噔。看到他认真的表情和形容,大家都开心地笑了。

这时又发现了一只鸟,它扑棱着翅膀,从一座毁弃的坑院飞上去,挂在了崖顶。振宇说,好像是喜鹊。朋娇说,是乌鸦吧?

我说,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鸟叫得欢?斑鸠。老赵说,斑鸠鸽子大小,却比鸽子多一副好嗓子,音质很浑厚。还有一种鸟,叫金翅,黄色夹着黑色的那种,喜欢落在柏树上。为啥?柏树密呀,好做窝。老赵说,再过些天,就会听到“吃杯茶”的叫唤了。

我知道这种鸟,大清早四五点就开始叫。勤劳的人们那时正起来下地。农家五月人倍忙,一地的麦子赶着呢。劳力少的人家,总有外边工作的回来攒忙。还没进村,就听见“吃杯茶”的叫声。那声音亲切哩。它一边在你的前面扇着翅膀,一边不停地叫:“吃杯茶,吃杯吃杯——茶!”早晨的阳光里,老人守在村口,一脸的笑。茶早就倒好了。塬上人管白开水就叫茶。麦忙季节,人们拿着镰刀担着水到地头,钻进麦垄可劲地干,不多时就汗透衣衫。慢慢伸直累酸的腰,就听到了“吃杯茶”的叫唤,走到地头舀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下去,那个舒坦。

我在塬上还认识了一种鸟,叫的声音是“吃馍喝汤”。那个吃的发音是“乞”。这里的人说吃都发乞的音。“吃馍——喝汤”,声音在“吃馍”的后边拐一下弯,先吃馍后喝汤,我学不来,你一想就想出那个音来了,“吃馍——喝汤”。叫得很细很甜,像一个女人在喊,喊谁回家吃饭。走一路喊一路,也不说名字,那个人就知道是喊他的。不过,听到这声叫喊,很多人都有了回家的感觉。

春天里,每一株草都在蓬茸,那是一种个性特征,一种无法遏制的生命状态。它们自身存在的巨大能量,只有泥土知道。

惠特曼说:“哪里有土,哪里有水,哪里就长着草。”草不开花,草只长叶子。开花的草都有名字,不开花的只有一个名字,就是草。其实草跟草也是不一样的,可它们依然被称为草,因为人们记不住它们,它们也就一直无名。无名地生,无名地长,无名地枯。

实际上,草供养着这个世界,装点着这个世界。草最善良,以草为食的也最善良。牛、马、羊,都是最后把皮也要贡献出来。草知道它们,草总是放量地喂养它们,然后无声地留存它们的痕迹。

有一些人也注意到了这些可爱的生灵,目光里带着温柔,当然也含着激动。那是一些女子。她们想留住它们,想着将大自然中的美直接拿过来,让它们长在农家土布上,让草叶以另一种形态,在生活中永不枯萎。

最初听到“捶草印花”,我听成了“春草印花”。想着春日里,一个女子、一根棒槌、一片青草、一块土布,组合成诗的景象。

捶一捶,就能让草叶印成美丽的花布?当我们走进朱秀云的屋子,就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件。是啊,塬太大,长久地不通外界,高高地隔着天地。在中原,哪有塬上发生那么多新奇古怪的事情?

也确实,人的智慧,在生活的闭塞与困顿中会发挥到极致。陕塬的女子自小到大,都是要学习如何种棉、如何纺线织布、如何缝制衣服。又什么都要一个好,什么都要试一试。你可以相信,农家女子即使再没文化,那种自带的慧心也能让她们成为生活大师。在黄土中长知识、增见识,然后汇入愉快与满足的日子。那日子稠着呢,生儿育女,缝补浆洗,春耕秋作,什么不会能行?

人马寨的朱秀云,一看就是位热情向上的人。春天来到的时候,她又如那些花草,有了蓬勃的憧憬。

一块农家自制的土布铺上案桌。你看见来自乡间的绿草,被朱秀云随意地摆放着、搭配着、调换着,组成内心的所想。一切都感觉满意,就压上塑料纸,拿起棒槌,轻轻地捶打起来。一时间,满屋子都是清脆的声响。清脆中,草在布上鲜活地舞动,绿色的汁液一点点释放。它们终究要释放成什么姿态?

朱秀云屏息静气地做着,大家屏息静气地看着,看着她作法一般。

是的,这一切就像是一种仪式。轻轻地净手,轻轻地择草,轻轻地摆放,轻轻地捶打。没有其他声音,只有这轻轻的声音。没有其他气息,只有这青草的气息、心绪起伏的气息。

春天的风在门口徘徊。有一些花影徘徊到了窗子上。时不时鸟的鸣叫在哪里响亮一下,响亮带着花木的芬芳渗透进来,整个地氤氲成了一种氛围。

当塬上的“捶草印花”传出去的时候,很多人是带着莫名其妙的感觉来的。包括我,只是我来得有些晚。那个时候,朱秀云已经被确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,并且去了国外现场表演,获得了不少荣誉。人们说,这个有心的女子,可是将塬上失传了好多年的土法技艺找回来了。

以前只是在老辈人的口中相传。九十多岁的乔改苗记得小时候,母亲就是捶草印花,给她做花布衣裳,给她做嫁妆。朱秀云也是听母亲说过这种塬上独有的手艺,只是到底怎么一回事,她不清楚。母亲去世多年,她只能去找乔改苗多唠唠,按照说的意思,凭借想象去摸索。

那些个日子,她就是跟棒槌和花草过不去了。采了捶,捶了采,一次次地希望,又一次次地失望。坑院周围的花草几乎都被她采光了。那些个日子,她盼望着春天,又等待着秋实。人家听说她要找回塬上的老手艺,来了看了,又摇头走了。留下她,再次去到田野里,再次回到小桌前,拿起沉沉的棒槌。

人们说得没错,成功绝对眷顾那些辛勤者。多少年过去,这个倔强的女子,终于将草的灵魂,安妥在了一块块土布上。

现在,捶打的声音停了,屋子里静得出奇。朱秀云正在揭下蒙在花草上的覆盖。揭下的刹那,土布上赫然现出了想象不到的奇迹。那些草,那些柔嫩的叶脉纹络,已经清晰地印在了白色的土布上,印成了好看的天然图案。图案散发着一股青葱的芳香。而且,连草叶上的小虫眼儿,也被捶印在上面。

这之中的一种草形引起了我的注意,似乎它在唱主角。它就像个啄木鸟,张着尖尖的嘴,在图案中格外出彩。听了半天,才听清朱秀云说的它的名字:鹐棒棒草。我上网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到。是塬上特有的草吗?

朱秀云说这种草的果实形状就像是啄木鸟,塬上人把啄木鸟叫作鹐棒棒。我拿起一棵没有经过捶打的鹐棒棒草,它确实有着长嘴样的饱满的花果。朱秀云说除了鹐棒棒草,白蒿、野菊、西番莲、红薯花、胡萝卜叶都能敲上,还有拉拉秧、爬墙虎,以及槐树、石榴、月季的花瓣,捶打后也能产生效果。

这个时候,我看到朱秀云又在一块方巾上摆放着花草叶子。曾经的一个时期,捶草印花而成的方巾手帕,成为人们使用最广的物品。它甚至成了表达感情的信物。谁如果得到这样一块精心制作的花布,就一定得到了一片芳馨纯雅的心意。

我拿起那个木头棒槌,还是挺有分量的。可以感觉到,她们每每拿起那根沉沉的木棒,就首先面对了自己温婉的内心。每一件都不相同的捶草印花布,都是塬上鲜活灵动的标本。越是如此,就越是不断培养着才情与性情、美心与美德。这就是塬上人的生活态度,把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,当作一种郑重的仪式来进行。

在染色方面,朱秀云说,用石榴皮、洋葱皮、竹叶、茶叶,可以使色泽光鲜,再抹白矾或黑矾水,就不会掉色。如果放进污泥浸一个小时,会更持久。朱秀云说,后来有了染料,如果还想要其他颜色,先用石榴皮汁或者白矾、黑矾加到草叶图案上固色,再根据喜好,放到颜料锅里煮上十几分钟就可以了,而先前捶上去的草叶图案,就成了黑色。

这种古老的印染技艺,应该比蜡染和扎染都要早。我看过塬上另一个女子秦仙绸的扎染,那也是来自民间的手工染花技艺,但比之捶草印花,要先进一些。在明、清直至民国初期,大部分地区的印染技术已经进化到了新的阶段,陕塬上却仍然流行着带有原始色彩的捶草印花。

是较强的地域性隔断了交往与流传吗?翻遍厚厚的中国印染史以及民间印染技艺书籍,竟然没有关于它的一痕墨迹。

一块光秃秃的农家白布,瞬间就变成一块女子向往的花布,这是多么有趣的制作。草随处可采,没有成本,无须花费。为了审美需求,女子们凭了喜好,选取草叶在土布上设计心爱的花样,榨汁渗印,自制出彩,留驻永久的芳菲。那些芳菲缠在头上,缝在鞋上,穿在身上,盖在床上,套在枕上,成为特有的勤劳与智慧的展示,使得封闭的地坑院,有了新的生机。

你能够想到,坑院里鸡鸭早已入窝,小虫子在哪里轻轻叫着,韭菜、菠菜在周围长着,南瓜、丝瓜在院墙上爬着,猫狗卧在脚边。女人忙完一天的事情,在月光下静静摆弄着香花野草,然后就是木棒的敲击。那声音里有多少意趣、多少迷情?或在此时,一曲《眉户调》轻轻哼起。曲调缠绵,随着暗蓝的云气飘得很远。

是的,时间长河中的一个个女子,她们那塬上人特有的巧手与心思,为一棵棵草找到了永恒的归宿。留在棉布上的何止是草的芬芳,也包括她自己的美丽。这真的是乡间的诗,是塬上的《草叶集》。

跟着朱秀云来到地坑院的上方,那里连着一片田野。田野里到处都是逢春而发的青草和野花。塬上的女子对于这些花草再熟悉不过,不仅是为了捶草印花,还为了生计。

我因为享受过它们的赐予,看到这些生灵就心生爱怜,总是问它们的名字。那些名字都在心里藏着呢,一听见便立刻认亲似的蹲下去。雁麦草、苜蓿花、江波波、灰条、狼尾巴、野麦、扫帚苗、灰灰菜、艾草、荆苕……

我们走着看着,指着说着。这里蒲公英的花是黄的,他们叫黄黄苗。野菊开很小的白花,掐下来有一股汁水。红蒿二三月生长,十月才结籽,霜降后枯黄。还有猪耳朵,张着莹莹的大叶子。紫色的荠荠菜他们叫刺刺草,生长得到处都是。还有小蒜,也就是那种野蒜苗。看到小蒜,我身旁的人拔了就吃,说“二月小蒜,想死老汉”。以前当地人春天里没啥吃的,就等着这野蒜苗在嘴里调味。

朱秀云说好吃的还有面条菜、粽粽花,她采起一把嫩草,说茵陈可以裹上面蒸着吃,也可以做面团、做花糕,“二月茵陈,五月蒿”。到了夏天就变成茵陈蒿,茵陈蒿营养更高,蒸吃、凉拌都行。

这些与人同生共长的生物,就在地坑院四周,人们想吃什么了,走上坑院就会采到。

我看到了车前草,车前草是路上最多的一种草。它们被人踩着,被牲口踏着,被轱辘碾着,它们不怕,它们有一颗负压的心地。还有锁草,紧扒着泥土的一种圪巴草,就像要将大地锁牢。薅它的时候,尤其费劲。大片的锁草锁在塬上,使得塬密实而坚固。

我竟然看到了鹐棒棒草,它们就绿在百草之中,那独特的模样一下子跳入了我的视线。

塬是多么让人沉迷的土地,这里永远有认不完的东西、学不尽的知识。

养蜂人这个时候该出门了,他们会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时间来到塬上。蜂箱像战场上的弹药箱子,整齐地摆放成几排。蜜蜂们很自觉地上战场,它们知道该到哪里去,去采什么样的蜜。养蜂人只管在蜂箱旁搭一个小小的窝棚,等着它们胜利归来。

在这个春天,塬上的杏花、桃花、苹果花、槐花、枣花、山楂花,到处都在笑引着那些精灵。精灵们飞撒出去,将自己嫁接在一朵朵花上,而后张扬着翅膀离去,为另一朵花送去只有它们自己知道的秘密。

实际上,来到塬上的养蜂人还是少了。人们看到他们,总是热情地搭话,上了?上了。吃了?吃了。窑院里喝茶?不了。今年花开得早哩?可不是嘛。

养蜂人一般都不是塬上的。他们走南闯北,一年也不大有长久落脚的时候。你真正跟他聊了才知道,他带着他的“人马”会在一年内穿越大半个中国。

塬上的人说起来也可怜他们,毕竟不如在坑院里待着好啊,老婆都顾不上,跑个什么?花是见了不少,不顶舒坦不顶饱暖。想到这些,也就很满足了,就会带有怜惜同他们聊聊,或者送上一个南瓜、葫芦之类。

下雨的时候,养蜂人就急急地忙碌一阵子,然后钻在窝棚里发呆。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,送一两个馍馍或一两块红薯。养蜂人总是说,塬上的人好啊,待人实在。养蜂人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,走的时候,会留下好大一罐子蜂蜜或者蜂王浆,让你尝尝鲜。实际上养蜂人的那些蜂蜜,有不少都被塬上人买去。

又一年过去,塬上人发现养蜂人变成了一个女人。他们惊奇地围上来。当然不是成堆地围上来,也就是那几个没事的、好事的,其实也是善良的、热心的。因为他们认识那些蜂箱,也认识那个早就变成帆布帐篷的窝棚。然后他们就唏嘘着离去,说一些怜怜惜惜的话语。

原来那养蜂人年根上死去了,留下一堆蜂箱不忍闭眼,婆娘应承下来,才吐出最后一口气。婆娘就在春天到来的时候,踩着养蜂人的脚印到塬上来了。婆娘说自己跑不了那么远,也终归是顾不了,谁要是能承接这些蜂箱,就是行了大好。塬上人互相传递着这个信息,但是没有谁来接她的热情与可怜。塬上人已经习惯了塬上的生活,他们怕这些蜜蜂把他们带野,回不到这塬上,最后怕老婆也像这婆娘,剩一个可怜的孤影独魂。

我看到蜂箱是一个雨后的早上。我去了那个崖边。但是没有看到养蜂的人。蜜蜂是早就出去了,静静的,只有一堆箱子。

傍晚我再次经过那里,还是没有见到养蜂人。三角形的帆布篷前,放着两个萝卜和一棵白菜。像是谁送来没见人,放下的。

在塬上走,在意的自然还是地坑院以及坑院里的生活,虽然都差不多,但还是能看出其中的差别。你看这个坑院就同一般的坑院不同,它极好地利用了三面环绕的高高土塬,只在一面缺口垒了一道墙,墙上开着门,门外竟然是塬中间的沟壑。从上面看去,一院子的阳光,全聚拢在蹿出的白炫炫的杏树上,那个欢实劲儿,一下子就扯住人的脚步。

我问怎么下去。老赵说得从那方走。说着带着我们拐向一条小路。小路在塬崖一侧,很窄也很陡,平时怕是很少有人走。然后我就看见了那道深沟,宽宽的,铺了一沟的明朗。明朗里有高高的槐树,还有杨树枣树什么的。

老赵指着一些崖上凌乱的藤条说,这是啥知道不?荆条啊,这要是以前,早就有人砍了。我看着那一丛丛的枝条,每一根都是直煞煞的,以柔韧的身子指向蓝天。

那个时候,荆条编的物件家家都用。老赵说,这一带编筐的好手,该是老赵头。人家那家什编的,方圆都知道,带到集上很快就卖光了。现如今,没有人再侍弄那玩意,用不着了,再过些年,这样的手艺人都没了。老赵头早不在了。

荆条与乱蓬蓬的酸枣棵子形成了反差。它们混在一起,显得又乱又疯。在以前,酸枣树也会被人砍光,扎院墙或烧火。它们的下面,有荒了的靠山窑院。有的连门也没有了,里面一丛乱草,倔强而快乐地生长着。

这是一条夹在断崖中的峡谷。峡谷并不直,曲曲弯弯通向远处。刚才在上边看到的窑院,就是在这样的峡谷中挖出。这种院子,类似于靠山窑,却又比靠山窑多了三面的合围,从上边看还是地坑院。

我问当过村干部的老赵,为什么这里的窑院同地上挖坑的窑院不同。老赵说,你想啊,不少村民是从外边迁来的,先来的就先找了地方,家族扩大了,就会再选地方。选来选去,就选到了这样的崖下。

一个院子的边上,开着一簇紫色的小花,紫得亮眼。就问是什么花。老赵还真被我问住了,他上前掐下来,手里举着,远远地见了谁就大声说,来,我问你,这是啥花?男的女的都问过,就是没有人知道。老赵就笑着,举着那一束紫色,满村地走。

虽然春节过去好久,坑院门上的春联还新着。按照塬上的传统,不管住人不住人,都要在新年贴上门对儿。

偶尔有院子开着街门。我们走进了上面看到的那个院子。

老赵一推门就喊叫起来,他喊叫窑院人的名字。从下面再看院中的杏树,更亮眼了,白中渲粉的花,没有一朵不是盛装出场,好像这样才对得起透亮的阳光。院子里有三个女人。门口洗衣服的年岁最长,一边和老赵说着话,一边把我们往里让。

手里织着毛线的女人叫王当霞,一个女儿出去打工了。王当霞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哪个留在家里,能出去的都出去了,自己自由,挣钱花着也心安。

院子里摆着几口大缸,盛满了水。老赵说,现在这个时候,几乎家家都在培育红薯苗。

就看见当院一个垒起来的长方池子,里面是黑色的肥土。老赵走上前去,伸手就在土里扒着,从里面抠出一块红薯。老赵说这是新品种,西瓜红,好看又好吃。红薯还没有滋芽,老赵埋进去,又扒出来一块。这一块已经滋出了几个小芽。老赵说,用不了几天,就会长出一蓬的芽来。

热心的老赵还在土里扒着,他终于找出一块长出长芽子的红薯,举在手里让我看。我说看明白了,赶紧让老赵埋起来,感觉是一个正熟睡的婴孩被拎出了热被窝。老赵说,等芽子长大就会钻出土来,一般是三月培育,五月十号差不多就长成了。

朋娇说,一到五月,集上卖红薯苗的都是东寨、东凡几个村子的。我问为什么。王当霞说,俺村上培育红薯苗有传统,培育的苗壮实,栽到地里好长。你看这土,都是掺了牛粪的。

经过他们的讲说,我知道培育红薯苗不能上化肥,必须用牛粪。羊粪呢?羊粪性热,烧得慌。鸡粪、猪粪没劲儿。那人粪呢?以前都是用人粪尿肥田。大家就笑了,说不行,放在家院不卫生,而且出苗的时候也脏。牛粪不但养分高,而且温和,透气性好。

王当霞说,只要苗一露头,就该可劲儿浇水了。水浇得勤,阳光照得足,长得就欢实。

告辞往外走,王当霞她们全立在门口,说着再来的话。她身边站着一个比她大的妇女,说是塬头养蜂的,过来说说话。忘了同她聊几句。

老赵还没有忘记问王当霞的母亲,手里的花叫什么。王当霞的母亲也答不上来。老赵就笑着说奇怪,开在村子里的花,竟然都不知道名字。

拐过弯来,一个衣着鲜艳、扎着小辫儿的女孩正在路上玩,听见声音,扭过身子看我们。阳光将她的轮廓透视出来,古朴的窑院和四周的野花成了很好的衬托。孩子的家人从门里出来,笑着打招呼,而后招呼孩子去了。

临别的时候,老赵终于高兴地说出了花的芳名:兰荠荠花。

他是从一个老人那里知道的。看到慢慢走过来一位老人,他举着上前去问,终于如愿以偿。他大着嗓门说,我觉得就是兰荠荠花嘛,脑袋就一时想不起来,这种花能排毒,治疖子,脸上身上长了什么,用它一抹就好。

下篇

我经常起得很早,从地坑院上来,在塬头站着。我喜欢这样,每次站立,都会有某种快意的收获。其中就有天籁样的塬声,那声音能使气韵通爽,内心敞阔。

太阳尚未出来。氤氲的雾气中,渐渐有了人的走动。踢踢踏踏的,感觉是一点点到了坡下。另一条道上,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。也是上上下下的,去远了。

光亮渐渐透明起来,渐渐能够看到塬下,看到远处的黄河。它也是刚刚醒来,暄腾着一层水汽,绕过沉厚的土塬,莽莽东去。

淡蓝的云光在更远处勾勒出天际线,一条长长的孤云,似刚刚卷起的纱帘。纱帘启处,太阳带着红晕羞涩地起来,感觉它仍有“浓睡不消残酒”的慵懒。

这时再看那条大河,竟然泛出一层炫黄。

后来遇到了老贠,老贠说今天村里有人娶亲。

不知道早起的人是否在为这事张罗。现在坑院办喜事的少了,年轻人多是选择在塬下的酒店。老贠说,要是以前,这可是塬上的大事,一个女人嫁进一座坑院,就注定要在这坑院里,拉扯着日子终老。

顺着小路拐过去,就看到碾上、树上贴着的一方方红纸。凡是拐弯的地方、高出的地方、有坑洞的地方,都贴上了,一直贴到村子的一个角上。

太阳老高了,新人还没到。娶亲的坑院,上上下下早忙起来。

院里垒起了穿山灶。有人正在生火,抱来一堆劈柴棒子,风箱拉得呼呼嗒嗒响。等火着旺,风箱就不起什么作用了,穿山灶优越的吸引力,绝对保证七个灶口旺旺的。有人在叮叮当当地备料,各种食材该切片的切片、该切块的切块。开剥好的大鱼,摞在一个大盆里,就等着下锅。从哪里借来的几大篮碗筷,哗哗啦啦放在水池边,一件件再过一次水。有人这里走那里串,关心着什么事情。最后问到执事人那里,执事人披一件外套,手里夹着一支烟,不停在忙乱的人群里哼哼哈哈地指导。那派头,类似宫里的总管。

结婚的娃儿叫赵林,女方叫方翠翠,两个人是在郑州认识的。年轻人回塬上结婚,一是让老人高兴,二是图个新鲜,让新娘子感觉一下塬上的婚俗。今天是阳历三月二十八日,阴历十二,阳光明媚,空气透亮,百花飘香。正是好日子。

坑院上方的场地里,有人或站或坐地看着、说着、高兴着。大家的话题,多是同喜事有关。

我见到两位老人,他们是一对夫妇,一位叫张留贵,一位叫贠么花。聊起来,他们记得日本人是“四三年”过来,“四五年”投降后不见了。张大爷说,一九四八年,那年是鼠年,我十四,她十六。她家是张村的,离这里也就一里多地,俩人是照老辈的规矩订的婚。“四八年”塬上安静了,就把事儿办了。

我问是不是也要花轿娶媳妇。张大爷说都那样,咋着也得雇个轿子,找几个吹手。不了人家娘家说嘴,庄户人也笑话,一辈子的事。

大家都感了兴趣,让张大爷说得细致些。张大爷说,老根来(早些年)规矩可不少。先说迎亲前,男方要到女方家去搬嫁妆。嫁妆有桌、椅、箱、柜、脸盆架子什么的,五至七件不等。要是十二件,就叫半份,一般家境不错的会准备。要是二十四件全份,绝对是大户人家。箱柜里都是满的,装着给姑娘的衣服被褥。嫁妆抬到男方家,就要亮箱展示。无非是让大家看看那些衣裳物件,亮亮新娘的手艺。咱戏里的“亮相”,就是从这儿来的。

有人问贠大娘还记不记得当时的陪嫁。贠大娘说,好像不多,那个时候都不富裕。

张大爷说,迎娶当日,一人担着装米面的盒子先走,手里拿着“迎亲大吉”“一路福星”“天作之合”的路条,逢岔路、水井、古树就贴上红条,跟现在差不多。迎亲的时候,炮手持三眼铳一路放炮,新郎和伴郎还有两个迎姑,骑马在前面走,后面就是花轿。这样一路浩荡到女家,女家执事人安排迎亲人入宴席。而后新郎到女家祖神牌位前插花插香,行八拜九叩礼,礼毕登马。这个时候新娘头戴凤冠、身着霞帔,由兄长抱入轿中,手拿两棵连根葱、不分瓣的两骨朵蒜和一面明镜,脚放在牡丹莲花剪纸包着的脸盆上,脸盆里放棉花籽、单枝一对儿的石榴,还有糖果、小钱,就上路了。花轿前是男方家两个迎姑,后面是女家派的两个送姑。再后是女家送亲的亲戚,送亲的人越多,越显得光气,让男方家看了,不敢欺负人家闺女。

大伙就说,怪不得张大爷对大娘这么好,一定是让大娘家的人给镇住了。大爷就笑,说可是哩。大娘也笑,不说话。

张大爷接着说,规矩都是塬上传下来的,一切都有执事人操心。新娘下轿时,男家姑婶持一盅蜜往轿里新娘嘴上抹抹,新郎从新娘头上摘下一朵花。然后双方长辈会面,敬酒三杯,互致礼仪。举行结婚大典,先在正堂桌上放一斗小麦,放一根织布绳,插一杆秤,再摆上新娘拿来的葱、蒜和明镜。地上铺着苇席红毡,新人站在上面,在喜庆吹打中,由司仪主持三拜大礼。礼毕入洞房。双方长辈再进洞房相聚,说些劝导儿女孝敬父母过好日月的话。

一位老人插话说,有的娘家陪嫁,还有和合枕,中间有窟窿,叫桂花孔。白天是装饰,夜晚是身子的用品。

农耕时代的生活,也蛮有意思。不久会有新生儿诞生,那是塬上的下一代,尖锐的哭声撞在窑洞的穹顶,再通过坑院的方喇叭直冲云天。满塬的笑便起来了。人们顺着一条亲情的小路走来,一直走下扬着红布条的窑院,冲着糊着红纸的窗子高声地祝福。窑院的婆婆笑不拢嘴地接领着,那祝福不多时会堆满一院子。

张大爷说,娶回来直到二十岁她才有第一个孩子,接着就不断线了,一直生了三男四女七个。贠大娘说,那个时候不懂计划生育,坑院里能知道啥?就是生孩子,生了就养,累得不行。

就这样,大家问着、说着,有的就说起了自己。几位八九十岁的大娘,她们的家在黄河边上的辛庄、城村或大营。说花轿抬上塬头的时候,心里就跳个不停。说了,都露着豁牙的嘴笑。

为什么都愿意嫁到塬上来?她们说,塬上人实在,不欺生。有的说,塬上稳当,没那么多事儿。有的说,塬上敞亮,透气儿。还有吗?地坑院啊,窑屋多,安逸。这回大家齐声附和,数唠着塬上的好。看得出来,这些老人,到现在还是那么满足、自在。是啊,塬上成了塬上人的宗教。

这一户一家的喜事,为大家提供了相聚的机会,唠唠嗑,叙叙旧,温暖而温情。每一个镶嵌在塬上的地坑院,都会适时地镶嵌这种温暖与温情。这是极好的乡村盛事,也是传统的民俗民风,让人觉出一种不灭的精魂,使古塬风雨不弃,日月常新。

响器班子来了,老远就听见了叽叽哇哇的唢呐、砰砰嚓嚓的锣鼓家伙,还有掺和在其中的嗡嗡嘤嘤的高笙。快到塬上时,唢呐的声音更加高亢起来,那是吹手换了更大的喇叭,将喇叭对着天空,把一身的气量都用在了那个扁嘴上。这一吹不打紧,敲鼓的打镲的也都把劲头铆得十足,声音把整个塬都给震动了。

一群孩子嗷嗷叫着,跑着迎接去了。

露头了,从塬下一直吹打着上来了。怎么,今天吹响儿的,是一个女子?真的是一个女子,一个姑娘家!人们更欢了,一齐跑上前去,又一齐往两边让开,让那姑娘把一支大唢呐吹得天地摇荡、花鸟飞扬。

姑娘长得这般水灵,齐耳的短发,花色的上衣,头上还扎着一只好看的头花,同这喜庆蛮配嘛。你看,姑娘她不单单是吹着,她是在表演。她将唢呐一忽儿对着大地,一忽儿摇向蓝天。她的脚步迈得多轻巧,那不是在迈步,那是在舞动,舞动得浑身都是喜庆因子,满眼满脸都是盈盈笑意。你听,那笑从铜喇叭里飞出来,变成了耶耶耶、哈哈哈……人家可真有一手!

就有人说了,这不是袁霞吗?袁霞从小就跟人学吹响儿,后来就这里那里上台,再后来就被哪家团体招走了。没想到又回到这塬上,哪里也不去,就给人吹响儿。凭着那名气,谁家请,还得排号哩。

塬上娶亲,来了女子吹响儿,可是个新鲜事。人们的眼睛不够使了,袁霞那唢呐班子前头领着,后面就是长长的仪仗队伍,有喜庆的大红灯笼、张扬的龙凤彩旗,再后面才是八人抬的轿子。抬轿子的到了跟前,故意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,一忽走,一忽停,把个轿子弄得颤颤颠颠,惹得众人也就跟着颤颤颠颠,朗着声地笑。

鞭炮在这时炸响起来。人们又是躲让,又是捂耳朵,又是推搡。新人方翠翠在轿子里坐着,一个人六神无主,把牢了扶手,不知道怎样的晃悠、怎样的激动、怎样的慌张。

轿子正在往下走。轿夫们大声地喊着,看好了呀——看好了!走稳了呀——走稳了!终于要到了。方翠翠顾不得往外看,只让幸福随着号子,随着斜斜的坡道流进坑院里,流进骨髓里。自此,她就同这坑院同这坑院里的人,有了息息相关的联系。她的生命会在里面脆亮,在里边开花。

当然,现在的新人都是用一下地坑院,还会走出去。他们稀罕塬上的喜庆,也顺应老人的心思。哪个老人不希望孩子能像他们一样,在这坑院里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婚礼,扎扎实实体会一下黄土窝窝的滋味,体会一下塬上的十碗席,体会一下窑屋的大炕头,体会一下城里人体会不到的热闹。那喜庆气氛也就深深地扎进了你的日月里,你就是走得再远也不会忘记了。你就会想、就会念,想那个“回”字一般的坑院,念那个平展硬实的热炕,就会经常回到这塬上,回来看看乡亲,看看娘。

坑院上下、窑屋内外都是人。那些人里有亲戚朋友,有乡里乡亲,还有看热闹的。这个时候,只要是来的,都欢迎。认识不认识的,笑是前提,是一个标准。塬上今天遇到好事了,谁遇到好事都是好事呀。

新娘的头上也像过去一样,给蒙了一块盖头。揭开盖头的一刻,人们叫开了,说这新媳妇,六月蜜桃似的,像咱这儿的妮子,一看就近乎,不会耍心眼儿,蛮配赵林那小子。新娘翠翠让塬上人一下子就喜欢了。也确实,这姑娘眼里的羞怯与温润,是一种自带的光芒,可以想象,那光芒遇到感情时会多起作用。

跨了火盆,拜了天地,拜了高堂,一应仪式举行完毕,于是进洞房。

唢呐响器还在吹打,快乐被地坑院放大。人们上下进出,拥挤穿梭。糖果、柿饼、花生、大枣可劲地撒、可劲地吃。满坑院的红,满地的碎花花。

人家就说了,赵林这小子,事儿办得光鲜!有人说,他娘攒了半辈子,都花他身上了。有人说,那又咋,老婆儿痛快!

后来,我又偶然见到了新娘方翠翠。她竟然又回到了塬上,在坑院里守着婆婆住下了。听人说,赵林去了公司在国外的工地。结婚就是赶在去之前,结婚不久人就走了。本来翠翠还在郑州打工,发现自己怀孕了,不好再干下去。翠翠在美容会所,人家说浓烈的精油之类易导致流产,只好回到塬上。

我是在坑院旁边的地里遇到翠翠的,她正拿着一把铲子挖苦菜。翠翠说婆婆爱吃这苦菜,每年春天,婆婆都会挖一些。婆婆说苦菜败火、明目、爽心,吃点儿对身体好。前两天跟着婆婆下地挖了一些,婆婆用自己做的豆瓣酱拌着吃,有一股苦味的清爽,比曲曲芽还有感觉。

翠翠说婆婆去打牛奶了,是去养牛的人家买新鲜奶。婆婆说要让翠翠好好加强营养,补补身体,婆婆说翠翠有点瘦。要是照这样下去,还不养胖了?但是翠翠知道婆婆的好,自打知道翠翠怀孕之后,婆婆每天都会去买新鲜牛奶。翠翠本想陪着婆婆一起去,婆婆说要么去采点苦菜吧,晌午做菜卷给你尝尝。

苦菜在地里并不像其他野菜长得旺,不仔细看,不大好发现。有时它们会成片地聚集。细窄的叶片紧趴在地上,挖起来,根部会有白色的苦汁流出。我儿时也跟着母亲挖过,那时似乎没有塬上多。塬上的田间、沟坎甚至地坑院周围都有,出门不远就能采到。我找了一根竹片,虽然没有铁铲好使,但战果还可以。

翠翠提着一个荆条篮子,很精致,说是她婆婆新编的。婆婆的手可巧了,编了好几个,都送人了。

我说看得出,你同赵林的感情蛮好的。翠翠说是。翠翠大专毕业去东莞打工,跟老家的一个小伙子好过。那个时候,刚刚二十岁的人,什么也不懂,看到厂里有的女孩子,男朋友给买这买那的,受了些影响,觉得有人照顾真好。那个老乡开始对自己也不错,就跟人家好了,在外面租了房子。

后来感觉他就是整天玩,过年了也不提去他家或者自己家看看,忍不住就问他怎么想的。他竟然说没怎么想。这让翠翠没了方向,很多向往成了虚幻。半年以后,厂里又来了新工人,老员工都成了师傅。翠翠发现他同小徒弟好上了,很是伤心了一场。从东莞辞职回来,有一阵子没再上班。后来在一位老乡的介绍下,才到郑州找了份工作。经受了一次打击,人就有些变了,觉得男人都不可信,而且也不再把容貌当作自信的筹码。

老乡聚会时,认识了现在的老公,他竟然是大学生,懂技术,在单位里很受器重。接触几次,都是赵林邀请,不是吃饭就是看电影。有一次去开封清明上河园,晚上看了《东京梦华》实景演出,回来已经很晚。

当晚翠翠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,谁知赵林也曾经被人甩过。同病相怜的人走到了一起,她跟着赵林一直走到了塬上。

翠翠说,赵林说过一句话:不是因为我执着,而是因为你值得。这句话把翠翠感动了好久。翠翠后来问赵林,怎么就想着说这么好的一句话?赵林说也不知道在哪里看到,觉得说到了心里,就记住,拿来用了。翠翠就给了赵林一拳头。赵林太实诚,不过翠翠喜欢赵林的实诚。

头一回听赵林讲地坑院,翠翠还很吃惊,怎么河南还有这样的地方,从来都没有听说过。第一次跟着赵林来看他母亲,下到地坑院新鲜至极,这里那里看个不停。这种在地下挖坑然后掏洞的方式,实在让人赞叹。原来想象是陕北那样的窑洞,但那种靠山窑防御性稍差,而住在这深深的地下,俨然一个小天地。野兽下不来,水患到不了,也会削弱雨雪和风沙。而且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——防火。农家的房屋最怕失火,一旦着火,整个家就没了。土造的地坑院很难发生火灾。就是地震,也比地面上的房屋要安全得多。翠翠在这坑院里高兴得跳脚。

赵林说,你真的喜欢这种窑院?翠翠说,简直是人间奇迹,想不到的美好全藏在地平线以下,隐秘而庞大。这让赵林心里很自在,翠翠一点都没有嫌弃这老旧的坑院。这也让赵林母亲的担忧一下子烟消云散。

赵林母亲对未来的儿媳稀罕得不行,总是拿眼睛在翠翠身上晃来晃去,而后就合不拢嘴地笑,一会儿给翠翠端上一碗水,一会儿递上两个红柿子。翠翠知道,准婆婆是喜欢自己的。

婆婆从来不说翠翠,而是提醒儿子。婆婆还跟翠翠说,咱们女人家在这塬上,要是以前,那可是苦命得很,什么也见不到,去趟镇上都得走半晌。天天在这坑院里做,没孩子忙,有了孩子更忙,反正一天到晚不识闲。等把孩子忙大了,孩子又走了,一年半载回不来一回,回来待上一天半,就又不见了。这时你就转吧,坑院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。说着的时候,婆婆就有泪水落下来。翠翠就赶紧拿纸巾给婆婆。翠翠想,这哪里是说女人家的事,分明是说婆婆自己。

塬上老人的一生确实不易。翠翠后来在赵林出国之后,决定来这塬上,也是出于自己的内心。父母身边还有弟弟呢。她是真心要替赵林尽一尽孝心,守着婆婆好好待上一阵子。还真是,自从翠翠来了以后,婆婆整天高兴着呢,想着法儿给翠翠做好吃的,翠翠能感觉不到?翠翠就将心比心,好好地同婆婆相处。

外人说,看着两个人还真不像是婆媳俩,像是一对母女。翠翠待过美容院,就给婆婆按按背、搓搓腿。婆婆欢喜地说,这辈子养了一个儿子,儿子孝是孝,就是到不了娘的跟前。这下好,等于引来一个闺女。

翠翠说,在塬上住着长知识了,跟着婆婆认识了不少事物。知道南坡开的是杏花,北坡是苹果花。杏花先开,苹果花后开,苹果花落了开枣花。枣花能开一个月,核桃花也就开十天。知道了桃树开粉花,茱萸开黄花,柿子开的是黄白相间的花,而山楂、樱桃、梨、李子都是开白花。村南那棵扑棱成一大片的是皂角树,以前人们常用它漂衣捶布洗头发。庙后最老的核桃树,已经数百年。

翠翠说,你看,还有一片片的连翘黄和野枣花在塬的四周。如果没有事,住在这塬上,真的是一种享受。可惜自己不可能长久地住在这里。

翠翠说着这些的时候,手一挥一舞地配合着。这种配合,就将一整座塬给带动了,实际上也把我的视线、我的感慨给带动了。

翠翠时常从坑院里上来,看到村里的人会主动打招呼。有时我们在那里聊天,她也会跟哪位大嫂大婶依在一起。

我们现在聊的是砖瓦。塬上很少用到砖瓦,尤其是早些时候。后来人们为了美观,才在坑院顶上用砖代替土坯做拦马墙,用瓦搭一圈滴雨檐。于是又扯到了烧砖瓦的窑。为了不跑太远,塬上便有了窑。那窑不在这个村,却是方圆都知道的。

我对砖窑一直感兴趣,是因为我小时没有见识过,便详细地问起烧砖瓦的过程。有人知道得很详细,就你一句他一句地说着、补充着,渐渐地就引出了烧窑的人,也引出了烧窑的事情。这些事情里,竟然有翠翠的婆婆庞杏花。人们说着的时候,并没有注意到翠翠,或者一时没有将她同那个叫庞杏花的女人联系在一起。他们也就是随意一说,却让我觉得是个意外发现。

翠翠的公公很早就去世了,翠翠不大熟悉公公的事情。只知道公公比婆婆大不少,是一个编筐能手。有赵林的时候,公公已经四十多岁了,而婆婆杏花才二十多。公公后来一直是婆婆照顾,婆婆对此没有一句怨言,公公走时对婆婆是感激的。村里人都这么说。村里人感叹那女人命苦,活得不容易。

翠翠知道后,渴望跟婆婆交心,就像在家跟母亲一样。她把这些话说给婆婆,婆婆就掉泪了。一个响着春雷的夜晚,两个女人说了很久。婆婆没有拿这个懂事的媳妇当外人,实际上自打媳妇进地坑院的那一天,婆婆杏花就觉得是年轻的自己回来了。或者是回来了一个年轻的姐妹。那是一棵树上的两朵花,无非一朵先开了,另一朵后开。

怎么就那么喜欢这个媳妇,是因为太喜欢儿子的缘故?而儿子太不会跟娘交心,儿子只会做些表面的事情。他不懂一个母亲、一个女人,就和他老子一样。现在好了,来了一个什么都跟你说的,拿你当亲娘待,有时候像老姐妹。这个鬼妮子,直掏人的心窝子。

婆婆就像跟自己述说一样,把多年沉埋在心底的石头样的往事给掏了出来。掏出来也就轻松了、敞亮了。要么这一辈子,跟谁说去!

雷声已经停了。窗外有了一层月色。这中间翠翠还烧了一回水。她听着婆婆的讲述,就像眼前在过电影。翠翠知道我是搞写作的,她愿意将这些说给我,也是觉得婆婆太屈。

村里的窑场是一个受人看重的场所,在窑场里干活也受人看重。师傅是从外村请来的,人们都叫他五爷。五爷平时带着两个徒弟,出窑的时候需要人手了,村里会派人来。平日里窑上冒着青烟,远远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。

那个时候,窑场周围经常会有一群孩子跑着嚷:“挖新土,烧新砖,烧了新砖垒窑屋,垒了窑屋娶媳妇。”

那个时候杏花总是跑下沟来,瞧那窑场的热闹。五爷手不离烟袋,眯着眼睛看着两个徒弟做活计。装窑的时候却不敢怠慢,烟袋往腰上一别,钻到窑里,亲自码坯。两个徒弟推着小车,一车一车地将砖坯和瓦坯推到窑里,再一块块递给五爷。

杏花从窑旁的小门伸头进去,看那些砖瓦在巨大的窑膛里码得一圈一圈的,一直码到高高的窑口上。然后封窑口,在底下点火。五爷伸手接坯的时候看见扎着小辫子的杏花,就吼叫起来,小妮子家,离远了去!

二堆就把杏花往外推。杏花说,二堆哥,让俺看看,让俺看看!二堆说,小妮子家,快去,烧窑不兴妮子家看。杏花就奇怪了,烧窑为啥不兴妮子家看?是因为他们都穿得少吗?杏花看见二堆油亮的脊背,一层层地渗着汗珠珠。

杏花还是被撵得远远的,站定了,看着五爷和两个徒弟点火、搬柴,直到把窑烧旺。五爷上到峁梁上看看窑顶,而后就在那里吸那个大烟袋子。

翠翠放假没事,一天天真的就把烧窑的事情看下了。开始烧窑时,先用柴烧一天,然后再加煤,连烧七天七夜。等五爷观察到了火候,就喊一声,停啦!二堆他们就赶忙用砖块堵住窑门和烟囱,糊上泥巴,然后从窑顶一点点洇水冷窑。冷窑需要好些天,等窑完全冷却了才出窑。

晌午没事的时候,杏花还会跑到窑上来。杏花家离窑近,踅下沟就到了。杏花就看见二堆趁闲在那里脱坯。二堆弯着汗油油的脊梁,绾着裤腿儿,光着脚丫子,把坯模在桶里过一下水,放平,摔上泥巴,填满后一下下用拳头杵紧塞实,再洒点儿水,刮扳一抹,端起坯模的把手,稳稳一脱,三块漂亮的砖坯就脱在了地上。

二堆头也不抬,就那么手脚麻利地闷着头做。一会儿工夫,就有了一长溜好看的砖坯晾在天地间。有时候杏花看到的是另一道工序,砖坯晾上两天就可以改换姿势了,二堆将砖坯一块块立起来,一会儿就让它们立成了折线形。杏花看到阳光和风在里面窜来窜去,几只鸟儿在上边跳房子。又过了五六天,二堆又将砖坯一块块、一堆堆地码起来,在上面蓬了玉蜀黍秆。

翠翠看着二堆做这些的时候,觉得二堆棒极了。有时候杏花想,二堆整天这样不吭不哈地做,怎么就有那么多使不完的劲?二堆那时在杏花眼里很大,而杏花在二堆眼里很小。二堆总是说,小妮子,快去一边玩去!不,俺就要在这儿玩。杏花说。这儿有什么好玩的?快回家吧,你娘叫你了。二堆说。不,才不叫我哩,俺就在这儿玩,俺看你。杏花噘着嘴说。杏花最讨厌二堆叫她小妮子。听了就小声说,就你大?你大你咋不娶媳妇?

杏花喜欢听二堆唱戏,二堆没事的时候,会站在窑上亮嗓子:我这走哇过了,一洼呀又一洼……洼洼地里头好庄稼,俺社里要把那电线架,架了高压架低压……

那声音直撞到塬头再撞回来,嘤嘤嗡嗡的。杏花就觉得二堆好能,二堆应该去戏班子唱戏。

杏花听五爷跟二堆说,二堆呀,攒点儿钱让你爹给你说个媳妇吧。二堆说,俺不,俺就跟五爷干。五爷就笑了,说,傻小子,娶了媳妇不耽误你跟着我干。我只是让你有个知冷知热的,别像我。

二堆说,谁愿意跟咱呀?

杏花听了说,我,我愿意跟你。

五爷哈哈大笑起来,手里的烟袋锅子一抖一抖的。

二堆回过头说,去去去,小丫头片子,去一边玩去。

那时杏花才九岁,嫩杏柔枝一般,而二堆都十七了,壮壮的像头小牛。

杏花着实喜欢二堆,喜欢在窑上玩,杏花把二堆和窑连在一块儿喜欢了。有时杏花会拿大半个馍馍递给二堆,说自己吃不了。二堆正被坯模掏空了肚子,看了看就将泥手在身上抹两把,接过来三口两口地吞下去。有时杏花还会在馍馍里夹几片酱瓜咸菜,那是娘精心腌制的。

其实杏花能感觉到二堆也喜欢自己。杏花去窑上的时候,二堆会把捉到的一只小麻雀递到她手里,麻雀脚上绑着线绳。二堆还会捉几只蚂蚱,在火里烧了给她。娘让杏花够桑葚,够桑葚的钩子脱了,杏花到窑上找二堆,二堆就给她弄一根更长的柳棍,重新扎好。

二堆对她的好她都记住,杏花就是恨自己长得慢,她想着,什么时候长到能嫁人的年龄就好了。只是还没到那个年龄,杏花就出事了。杏花那年十六岁。

其实杏花学习还是可以的,但她上完初中就不上了。她怕上高中以后就不能经常见到二堆。高中要去县上,从塬上下去要走半天时光,那时还没有城乡公交,一个学期都会住校。再说了,高中毕业不还是回到这塬上?杏花没有别的心思,就是二堆这一门心思。她就像一棵土塬的葵,一天天盼着为他伸节,为他开花。她不知道她守护的那个独有的世界,是一个易碎的世界。

出事的地点就是窑上。那时窑已经停了,二堆去了镇里的砖瓦厂。但是杏花还是喜欢去窑上玩。她觉得窑上有二堆的汗、二堆的喊、二堆的唱。她只要一来到窑上,就觉得见到了二堆。杏花挎了篮子去挖野菜,走着走着就会走到窑上。窑上窑下都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野菜,尤其是杏花和娘爱吃的苦菜。

也就是那天黄昏,杏花出事了。杏花的事老丑,娘都不敢说出去。可还是有人传了闲话。

杏花就是那年嫁人了。嫁的是这个村编筐子的老赵。后来就有了赵林。赵林还没成人,老赵就死了。

杏花多少年都不回自己的娘家去,娘就总是来看她。她恨那个地方,恨那孔窑。那个地方、那孔窑毁了她的梦。

二堆一直难受了很长时间。他有时会觉得杏花是在开一个玩笑。杏花曾经生气地躲在麦秸垛后面,让他找不着。但是这个玩笑开大了。他曾经来找过杏花,杏花就是不见,也不找人捎什么话。二堆只好在几年后娶了媳妇。那媳妇比杏花能生,给他生下三个闺女……

这个女人,她是怎样将自己的爱恋自己的怨恨狠狠咬碎,在这深深的窑屋及漫长而粗鄙的光阴里,让水亮的青春艰涩地生长,而后枯萎?不能向谁说,不能给谁解释,只将一腔酸楚,一次次反刍又一次次咽下。翠翠简直要哭了。是的,翠翠哭了。翠翠陪着婆婆杏花一同哭了。翠翠甚至比婆婆哭得还痛。

塬上有塬上的道德观、价值观和审美观,那是一种普众心理,或也固化了塬上长久的民风,就像厚厚的黄土,沉郁而瓷实。民风也包括淳厚,小风吹过几季,便又安静地过个人的日子,什么时候想起来,话语中反有了一声惋惜。

叫杏花的这个女人,竟然就这么过来了。她跟着老赵打下手,学编筐,把个老坑院收拾得干干净净,日子过得不让外人笑话。后来有了儿子。后来送走了老赵。后来儿子初中毕业,再送他去塬下读高中、上大学、参加工作。后来就总盼望儿子回来,回来又无奈地将儿子送走。

翠翠还记住了婆婆另一些话,那些话像石头子一样,敲疼了翠翠:唉,有时候想起来,就嫌自己的命长。你说一个人,守着这么个坑院,一天到晚地,有个啥意思?

翠翠体味过那种感觉,那是从东莞回来的一段时光。一个人,一个房间,抱着一大堆孤独。年轻人原来不懂,老年人也会寂寞孤独。年轻人觉得,老年人已经变成了另一种物质,这种物质经历了无数岁月,具有了抗孤独的属性。原来同年轻人一样,他们也有着喜怒哀乐,有着生活的渴望,哪怕那种渴望,只是清清浅浅的一层波光。

善良的翠翠明白于此,恨不能与婆婆永久地守在一起。翠翠就说了。翠翠说了婆婆自然感动。但是婆婆还想着儿子赵林。她不能把一个年轻娃子拴在这坑院里,那岂不是太自私了?翠翠说那等以后就跟着我们离开这里。婆婆说也不是没有跟赵林去过城里,咋着都不舒服,磨不开身子,没人说话,没地方去。还得回到这塬上来。

也是啊,塬上是祖辈认定的精神方位,他们这代人已经离不开这里。他们的身上,烙印着千百年的塬土黄和芳草绿。

十一

翠翠有些想见见那个二堆。想知道他后来的境遇,以及现在的情况。翠翠觉得一切都谜一样牵扯着她的心。她现在还不能告诉赵林,赵林这个家伙太傻小子气。他只懂自己的女人,不懂生养自己的女人。

翠翠觉得婆婆对自己比亲娘还亲。翠翠不会忘记,第一次进地坑院,婆婆慌得埋怨赵林事前不说,家里什么都没准备。婆婆去做的手擀面。翠翠端着吃的时候,从碗底发现了三个煎蛋。婆婆还一个劲儿地给她添菜,那是坑院里种的萝卜、南瓜和菠菜。人是将心比心的,尽管翠翠把两个煎蛋偷偷夹在了赵林碗里,但婆婆的好意翠翠收下了。婆婆自己养的鸡,一天到晚听着咯嗒,省吃省穿都为了儿子。容易吗?

夜里睡觉,翠翠能感觉到婆婆给自己掖了几次被角。天不明就起来倒了尿盆。看着翠翠醒了,就往脸盆倒上开水。不是头一次回家这么对待自己,直到现在也是如此。

婆婆还说,为了给她和赵林布置新房,专门找个日子把炕盘了。盘炕是有讲究的,不能随意说盘就盘。婆婆让人择了带“七”的日子,盘炕的尺寸也是带“七”的:长六尺七,宽四尺七。婆婆看得可仔细。婆婆说,带七是因为“七”和“妻”同音,是“与妻同炕,偕老百年”的意思。塬上人还是很传统的,把娶来的妻子看作是家的一部分,要好生对待。婆婆坚持这样的传统,希望赵林好好待翠翠,使生活长久幸福。婆婆感叹,唉,有个一起走到底的人,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分。翠翠觉得婆婆的这些话,不单是说给自己的。

知道了婆婆的良苦用心,翠翠眼里就含了泪水。感情是相互给予的。打这之后,翠翠更加敬爱婆婆了。

我见过翠翠的婆婆,她中等个儿,人长得很匀称。儿子结婚那几天,不停地忙上忙下,总咧着嘴笑。知道我是外头来的,让我多上来走走,晒晒太阳,需要啥了说一声,让人感到了塬上特有的温情。

十二

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找到老庆的。二堆是老庆的小名,很久没有人叫了。

这个时候,塬上人都在忙着,不是浇水施肥,就是插枝打岔。对这片土地,他们总是不停气儿地捯饬,捯饬得田野都带有了艺术性。

老庆正在地里给果树嫁接“红富士”。阳光里的老庆,高高的个子,留着平头,背稍微有些驼,但很矍铄。见来人找他,就热情地笑,说要不咱回家去?我们坚持要陪他忙完。老庆家里有八亩地,种着小麦、苹果和核桃。三个闺女都出嫁了,平日来不了,也就老庆一个人在忙。

老庆拿着一把手锯,将一棵黄香蕉的树杈锯断,然后顺着树皮开一个小口,把一根“红富士”的细枝削扁,轻轻插进割开的小口里。一根树杈,插上两根新枝后,用胶带缠紧,再去掉枝头,套上小塑料袋。老庆做得很认真。他的手磨得有些粗糙,大拇指上缠着胶布。

一棵小树要锯掉三四根树杈,嫁接七八根新枝。整片地里,老庆已经完成不少。老庆说前几天就开始忙了。我有些好奇,树是人家黄香蕉的,这样插个枝子就长出红富士了?老庆说,枝子的基因是“红富士”的芽基,结的自然是“红富士”了。那为什么要嫁接呢,是要改良这些果树?老庆一边忙着一边说,这就是科学,小麦棉花都是靠种子,种子好坏决定收成的好坏。果树就不同,果树的种子繁殖出苗木后,经过嫁接,才能长出好品种。要是不嫁接,一是很晚才挂果,二是果的品质也不好。老庆指着另外一个地块,说你看那一片,都是前年嫁接过的,效果很不错。

这么说,从一棵苹果枝子到一颗好吃的苹果,还真是要经过无数辛苦的历程。侍弄苹果的活儿也够烦琐的。老庆说,等长出了新枝,还得一个个将塑料袋子去掉,等嫁接的枝子完全结合,再把胶带去掉。今年能结果吗?老庆说,到明年了。等长出果实,到落花,再过个二三十天,还要套纸袋子。老贠说,套袋子也很麻烦,就像是给苹果戴上一个头套,一树的苹果,差不多要全套完。

几个人帮着老庆忙完,便随老庆穿过林间一条土路回家。路曲曲折折,中间不时有低缓的水洼。风在枝杈间轻轻地拉,这里那里的,拉出丝弦般的声响。

十三

到了村里,走过平整的场地,很快就拐下一个地沟。

地沟的门框上一副红红的对联,上联是:窑院烟火传薪依厚土,下联是:乡间洞天颐神享淳风。虽然对得不是十分工整,却显现出生活气氛及主人的心境。老庆竟然说是他写的。听我们夸赞,他笑得露出了一口好牙。再往下走,过道两边,贴着各种剪纸画,竟是整地、播种、施肥、浇水、除草、灭虫、收割、晒干、碾场、脱粒、储藏的全过程,一幅幅看去,便了解了塬上的农耕文明。老庆说这是他早年收藏的,因为喜欢,就覆上膜挂在这里,让人觉得这是个有心人,而且有情趣。

院子里静静的,开着一院子的阳光。一棵石榴树,热闹地配合着。院子虽然不大,收拾得却很整洁。老庆笑着让我们进屋坐,张罗着倒茶,我们说不客气,看看你的窑院。他就给我们讲说八孔窑屋的构造,拉着我们一个窑屋一个窑屋地看。其中三孔能睡人,炕上叠着整齐的被褥。其余的多是仓房,放着老庆的农活和生活用具。每到一个门口,他都认真地找钥匙打开门上的老锁,让人感到一种“芝麻开门”的郑重,心生奇妙与渴望。

打开的窑屋里放着石磨、石碓、食盒、礼盒、汽灯、风箱、蓑衣等生活用具,大大小小、新新旧旧堆得满满的。另一间窑屋放着木犁、木耙、抓钩、手风机、脱粒机、独轮车、马槽、马笼套等生产用品。其中还有木锨,那是扬场用的,倒也不大稀奇,稀奇的是其中一把木锨,前面半截结实地箍了一层铁,这可是头一回见。若果是场上用,没必要正反面箍铁,一定是要它发挥更大的作用。老庆说,这就是干重活的家什,可以铲地、挖肥、和泥,不知道什么年代的。我们看着、议论着,应该是产生于真正意义的铁锨出现之前,人们在木铲上包一层铁样的物质,使其成为一件挖掘利器。一旦能够打制铁锨,这种工具的作用就削减了。看来这件东西跨越了不短的时间长河。

还有一间窑屋,里面放着纺车、织布机、捶布石、制绳机等与纺织有关的物件。织布机是那种低矮型的,条条框框都做得简陋,似乎并不在乎用料和外观,只求实用,简单到一个人就能搬走,与那种高大笨重差不多占半间屋子的织机形成反差。也就想,这可能是那种大织机的前辈。

很多物件都不是单数,让你想到,老庆有事没事的,在这上面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。捶布的棒槌大大小小可不少,有圆头的,有扁头的。以前家家户户门旁都有一个捶布石,浆洗了粗布,要用棒槌在石上捶实打展。洗衣的时候,也会用棒槌捶打去污。老庆说,做棒槌一定要用好料,禁得住敲打,还要禁得住水泡。一般都是用枣木、梨木做成,还有用杏木、楸木和槐木的,多少年都不会变形、腐朽。我说,朱秀云捶草印花的棒槌,就是这一类。老庆笑说,以前攒倒的,比这多。自从朱秀云捶草印花火了以后,不少人来这儿找棒槌,有的还是先前给我的。

说实在的,老庆攒的这些物件,真正值钱的不多。老庆说,值钱的都被塬下的收走了,咱收不起,只能稀罕这些人家不入眼的。像老犁头、脱粒机之类,堆在过道里落了厚厚一层灰,人家巴不得送个人情让你收走。

老庆不知道,他的地坑院成了塬上的一个文化框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这帧文化框会越发显现出它的价值。

在这些物品当中,我还看到了一整套的窑上用具,有筛土的筛子、脱坯的模子、钩火的钩子、出窑的推车、挑水的水桶等。老庆说这是他用过的物件,四五十年了。我们都跟着感慨一番,夸老庆的当年。

慢慢就聊起老庆的生活,问他的老伴,老庆说老伴走了十几年,比他大三岁,生孩子坐出病了,身体一直不好。实际上她从小就落有病根,气管炎,老是咳。老贠说,老庆不容易,这么多年,一个人艰难,要是早续个弦就好了。老庆说,老贠说得轻巧,你这里三个孩子,谁愿意续你这个弦来当保姆?

老庆边说着话,边烧了水一碗碗倒上。

坐在老庆的炕上,看到老庆炕围子贴的是塬上特有的黑色剪纸,屋顶上也是。墙上还挂着两块捶草印花布,一块是普通的白色,一块是浅黄色,花草的图案摆放得很有特点。老庆说这是人家来找他要棒槌时带来的。

我说,孩子们平时回来吗?老庆说,一般回不来,都不在塬上,远的在外省,近的也在洛阳。怎么都嫁了这么远?老庆说,不是嫁了这么远,是她们外出打工和人家认识了,而后在当地租了房子,老大还贷款买了房。你说,还能回到这塬上来?妮子大了不由人哪,只要她们过得好就行。过年都会回来吧?也不一定,还有人家男方家呢,有的还加班,再加上都有了孩子,事儿多,很难凑齐。

老庆其实很通情理,也很开朗。熟了,问什么说什么,有时你没问什么,他也说个不停,让人想到,年轻时他真的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。

我说你这个坑院里的宝贝不少,你可以搞个塬上民宿,谁喜欢了就住两天,一来增加了收入,二来也可以结交些朋友。我一说,老庆就高兴地说好,这样就不寂寞了。他说一到晚上,老是睡不着,老是倒腾着以前的事情。我们坐在老庆的炕上,想听听老庆都倒腾什么事情,老庆就笑。

老贠就说,老庆有故事,老庆你说说,大家又不是外人。就引着老庆说,实际上是引着他讲讲年轻时候的事。

十四

那时的老庆,也就是二堆,确实喜欢着一个女孩儿,这个女孩儿就是杏花。虽然那个时候杏花还小,但是杏花长得个子不低,人也机灵,知道对你好,也知道你的好。

二堆后来去了镇上的砖瓦厂,回家却总是会在村头遇到杏花。杏花所站的位置,可以看出去很远,她能看见莽莽的三道塬抱着一道沟又一道沟,起伏在一片烟霭中,一条裤带样的小路在其间时隐时现。起先是看不到人的,等看到了人,那人就总是高高低低隐没于土塬间。无论那个影子怎样起伏出没,杏花都能及早地认出二堆。

二堆每遇到杏花,都会给杏花一个惊喜,不是一条新手绢,就是一根红头绳,或者一个头花,把杏花高兴得一蹦一跳。杏花也会从身后变出一个苹果、一个馍馍,或是一把红枣。

有一天,二堆把一个新买的绿书包递给杏花,把她高兴得挎着书包原地转了两圈。这时二堆却在地上搓鞋底,而后将一块石子踢出去好远。二堆磕磕巴巴地说话了,那话竟是:杏花,你那时,当着五爷说的,嫁给俺的话……还,还算不?

老槐树下的杏花脸一下子就红了,头一低撒腿就跑,跑得好快,把二堆弄愣了。杏花跑去的身后,却丢下了长长的话音:算——

那时爹爹有病在床。爹爹希望二堆赶紧说下一房媳妇,把终身大事了了。但是二堆就是不言声,有主意得很。眼见得杏花长到了要嫁人的年龄,却没想她突然就不见影了,嫁到了外村,而且还是一个老光棍,不打鼓不吹响地把水汪汪的一生交待了。这不就像是坑院里的树,天天看着长大,好容易看到露出了芳华,那半截,却长到了人家家里。

二堆听说后站在塬头上,流了两天泪水,吼了两天嗓子。他也确实听到了一点风言风语,他却怎么都不能相信。杏花说她是铁了心的,只要跟了二堆,吃糠咽菜都不后悔。难道杏花跟自己说这些是违心的?

当二堆知道一切已不可改变,在爹爹去世前,听了媒人的撮合,同东凡塬一位老姑娘结了连理。日子说不上幸福,但女人还是真心实意过生活的。

老庆聊开了,也就爽快了。似乎都过去了,成了剪掉的旧枝子,说说也就是说说。而实际上,那个十六岁的杏花,或许已经嫁接在老庆心里了。

塬上的地坑院,生活的一个个缝隙,每个缝隙都填满了无尽的酸甜苦辣。个中滋味,只有自己品味。

有时,我的眼前会在老庆的坑院里叠印出一个身影。透亮的阳光下,这个身影透亮地笑着,八孔窑的坑院被这笑填满了。

十五

我们往外走,老庆跟了出来,通过一道斜坡,上到上边就看到了一片平阔。凡是半截子的树,就知道那里有一个坑院。

我想起了什么,说,老庆的戏唱得好,还能来一段吗?老庆摇了摇头,说早不唱了,提不起气了。

我想起那孔窑,问老庆村里的窑还有没有。老庆说还有,只是太破了。

我们让老庆领着去看看。老庆说,老贠也知道。老贠则一定要让老庆去,说还是你领着去好,可以介绍得更清楚。

老庆在前面走,我们在后面跟着。下到一道坡下,又上了一道坡,再走到坡下。他那不紧不慢的神情,让你感觉他是走在痛苦里。那条土路很长,他的痛也很长。

最后到了一个土坳下,那里有一片平地。老庆默默地说,到了。

我有些惊讶,因为我看到的平地南头,只有一面高高的土崖,并没有什么窑。老庆就领着再往前走,直到在了跟前,才看见一个蛤蟆嘴样的窑口,半边已经被土和野草埋住。

从窑口猫腰钻进去,就像进到一个深广的世界,那是一口窑的肚子。站立其中,能直接看到天空,天空只剩下一个坛口。里面是坛子的内部,下面大,上边小。内壁由青砖垒就,涂的灰泥,由于常年烧制,已经变成了青绿色。两米高的地方有一个平台,是烧窑重地。半腰上还有一处平台,平台两边有拱形门洞,可容人行走,可能是出窑的地方。我们所站立的,就是窑底。

真的是年数久了,这窑不仅废弃,还经历了毁坏。烧窑的炉门以及出窑的拱门,已经被土堵死,所以外观看不出模样。也许站在塬上,还有一点形状。

在平整的窑底,有一堆玉蜀黍秆和麦秸,一定是什么人铺在那里。是闲着的时候玩,还是另有他用?我的眼前出现了各种场面,包括儿时躲猫猫的场面。因为我的童年没有这孔窑,少了很多乐趣。当然也少了很多恐惧。这窑如果一个两个钻进来,着实会心生不安。

我匆匆爬了出去。在外面的地上,到处都是砖瓦的碎片,当然是出窑时遗弃的。仔细看了,碎片埋在土里还有不少,甚至两边的沟里扔得都是。拿起半截砖,会看到烧得有些焦灼扭曲,可能临火太近。一窑砖瓦烧下来,总是会有一些残品。听老庆说,大多数残品被人拉去垫地,剩下的已经很少。

顺着旁边的坡道上到上面,就是平阔的土塬。窑在这里显现出了土堡状。土堡边上有一处出烟的地方。

细如羊肠的小道环在四周,可能是上窑的通道,也可能是闲人留下的痕迹。老窑不远是大片的麦苗,这个时节正自在地摇荡。

从上面往下看,就看到了一个窑场的景象。窑实际上是依着峁梁建的,峁梁下有的是土,直接取了,过筛,用细土和成胶泥,脱坯,晾干,再送到窑里。我们来是抄了近路,一般人来,可能就是顺着塬上走,而后再下到窑场。

这时我看见老庆一个人站在那里,久久地不动。不知道想着什么,他一定又陷入了回忆。回忆中,一个小女孩走过来,看他脱坯、烧窑。五爷说,二堆呀,攒点儿钱让你爹给你说个媳妇吧。二堆说,谁愿意跟咱呀?小女孩毫不犹豫地说,我,我愿意跟你……

十六

我后来见到方翠翠,就告诉了我见到老庆的情况。

我说老庆人其实挺好的,乐观开朗,见多识广,不似一般的老农。翠翠婆婆呢,也是一个心地善良、通情达理的人。她当年的举动,完全是站在老庆一边想问题。这两个人,应该是心里都还有对方。两人都已单身多年,只是刚把孩子的事情办完。我看老庆田间地头、坑院上下的,一个人也比较孤单,翠翠婆婆也是越来越需要个伴儿。那么,如果能把俩人撮合到一块,就使他们结束各自的孤独晚景,帮他们找回了当年的愿望与幸福。

翠翠听了我的想法,也兴奋起来,说真的可以吗?俩人真能到一起吗?那样可太好了。

翠翠说,赵林前两天视频时还说,以后争取把她也带出去。工地上有不少一家子的,那样既解决了分居,又安心了工作。

翠翠说,这些天赵林总是说,娘对她是真好,以前对他从没有这么耐心。娘总是督促他、训说他,要他争气。娘甚至还打过他,那是他小学有一次逃学,还有一次是把书丢了。他高中住校,暑假都不让回来,让他读学校的补习班,逼着他一定要考上大学。那几年,赵林就像一匹被驯烈了的马驹,狠下心也要考出去,再不回到塬上来。

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,赵林听到娘在灶屋哭了好长时候。赵林没有去打搅娘,也没有去劝娘。上学走的那天,娘早早起来,备好了赵林使的用的,还给赵林煮了一兜鸡蛋,烙了厚厚一沓子油饼,把赵林一直送到村头。一路上,娘不像以前,总是嘱咐,总是督促,总是操不完的心。一路上,娘什么都没说。村头上,娘把一卷钱塞到赵林手里,赵林不要,学费生活费娘已经给过了。但是娘还是把钱塞在了赵林的书包里。赵林就那么走了,头都不回地走了。赵林一直盘绕到了塬下,好久了,赵林不自觉地回头望,望见娘,还站在高高的塬头上。

翠翠说她听到这里,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,说赵林,你该冲着塬喊一声,你喊了吗?赵林说没有,赵林就那么梗梗地走了。他不知道,这个女人,把所有的挣扎,所有的不甘,都投注在了儿子身上,当儿子携带着她的满足而去后,她的精神世界一下子空了。

翠翠并没有把婆婆说的全部都吐露给赵林,但是赵林似乎明白了一切。

翠翠说赵林后来跟自己视频时,也要跟婆婆说说话。赵林说借着这个机会,让翠翠在家好好陪陪婆婆,弥补一下他的过失。

翠翠说找机会就跟婆婆说一下那事,探探她的口气。

正说着,手机响了。她一看,是赵林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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